中午長吉仍然是沒有動那些肉，夾了幾個鹹蘿蔔就飯，吃的很是樸素，叫那些工人不免嘖嘖稱奇。

“你為什麽不吃肉啊？”我蹲在房門口，看著長吉和那些個工人坐在一起用膳，一個工人惡作劇的要往他飯碗裏放塊肉，這廝動作迅速的把碗一掂，拋到空中去，那工人張了張嘴，筷子裏邊的狼肉掉在了地上，緊接著這廝一伸手，接住了那被拋飛的碗，也不理旁人說他什麽，繼續扒自己的鹹菜蘿蔔。

吃完了飯甚是利落的洗了碗，方才將兩只凍紅的爪子揣回了手捂，我又一次開口問他，他低聲說道：“你若是見過一個人麻利的割下自個兒的肉和骨頭，你也吃不下任何肉。”

我打了個哆嗦，想起了哪咤，這還真是個狠人。

“你說的是中壇元帥？”那會兒應當是長吉死後的事情了，我不知道長吉是怎麽看到的，但是想想，便覺得可怕的緊，若是真的看到了……我腦補了一番，忍不住發出一陣幹嘔。

長吉甚是肯定的道：“你怕是有了。”

“胡說。”我鎮定了心神，瞪了長吉一眼，長吉笑了笑，笑著笑著，眼神又暗淡了下去，也不知是想到了什麽。

“你說今晚會來多少？”我岔開了話題，長吉瞥了我一眼，搖了搖頭。

他不知道，好巧啊，我也不知道。

狼皮是冬日裏禦寒的好物，那些個工人們將狼皮洗凈了晾在屋檐下，我縮回了聚陰木中，長吉緩緩的行了過去，那些個狼皮上邊猶帶著腥味，一張一張的鋪在地上，遮蓋住了他用鮮血所畫的圈。

長吉道：“今晚，也許會來一些不好吃的東西。”

“金蟾他有說要什麽時候和天道商量一二嗎？”

我選擇無視他的話，縮在聚陰木中打死也不出來。

“你這麽想見他？”長吉顯然是沒有領會到重點，我忙搖頭以證自個兒的清白。

“你怎麽連金蟾都不放過？”

我喃喃著，他不答我的話，我便休息了片刻，然而這一瞇眼卻是瞇了許久方才睜開眼來。

長吉點了盞油燈坐在桌子前邊，他面前坐了個青衣男子，面容隱在燈光下邊，然而我不用看清他的面容，便已是知曉他到底是誰了。

我所熟識的人當中，除卻如意之外，再沒有誰喜歡這般的從頭綠到腳了。

“仙人就不能讓呦呦見見我嗎？”

如意的話語極是委屈，想來在我睡醒前，他定是被長吉狠狠的訓了一頓，也不知這二人究竟是說了些什麽，叫如意竟是擡不起頭來。

“不能，你別再打她主意。”

長吉的語氣也不是很好，夾帶著一絲怒氣，我頂了頂他的皮膚，他攥緊了自個兒的衣領，不叫我有一絲一毫的機會跑出來。

“仙人，說句不好聽的話，呦呦她前世不論為您付出了多少，那也是她的前世，您與她前世的緣分已盡，今生為什麽就不願意她去選擇屬於她的幸福呢？”

如意仍舊是低著頭，說的話卻是叫我一楞。

什麽叫前世的緣分已盡，什麽叫今生不願意她去選擇屬於她的幸福？

“您便是為呦呦付出過再多的心血，前世的湘君也是回不來了的，她只是龍呦呦！”如意說的擲地有聲，擡起了頭，直視著長吉，“您能愛她，為什麽我就不能？”

“咳咳。”我幹咳了一聲，還有些發懵，“如意你不是開玩笑的吧？”

“當然不是！”如意不假思索的說完話，方才意識到什麽，彼時長吉已是暗惱了一句，推開了桌子邊上，“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

如意也是楞了楞，望著長吉，我見狀，忙將貼在長吉衣襟前的那一只眼給拿了回來，視線又回到了長吉那沒二兩肉的身上，我狠狠的撞了他一下，耳邊傳來如意的聲音。

“仙人，呦呦是在您身上？”

我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麽跟他講話的好，在情緣宮中休養的時候如意也會偶然間與我講起一些比較那啥的話語，但是都沒有方才他與長吉說的話那般的底氣十足，甚至是痛苦與掙紮。

“她不願意見你。”

長吉是朵善解人意的解語花，我雖是沒有說話，他卻已是明了我到底要說些什麽，他理了理自個兒的衣裳，我沒有忍住，乘他理衣裳的空隙裏，扒下了自個兒的眼睛貼在他的袖子上邊。

如意坐在桌子邊上，沒有挪動過身子，但他的姿勢卻給我一種劍弩拔張之感，仿佛長吉只要多動一步，就會橫死當場一般。

那是一種戾氣。

長吉閉上了眼，不知是在想什麽，如意卻是喃喃道：“您以為您不讓我見到她，我便見不到她了嗎？”

他說罷話，從袖子裏邊掏出一朵鮮紅的花朵，口中念念有詞，也不知究竟是念了些什麽蛇皮，我只覺得自個兒眼前畫面鬥轉，似乎是被他攝到了幻境中，幻境裏邊，盡是情花花海，美不勝收。

我呆呆的飄在半空中，看著如意自情花深處緩緩走來，那一身綠意甚是耀眼。

“我終於是再見到你了。”

如意喃喃著，張開雙臂想要抱我，我退後了一步。

他楞在了原地，呆呆的不動，半晌才開口道：“是我唐突了，對不起。”

“沒事，不用在意。”我訕訕的笑了笑，卻是沒有再朝他靠近。

“你為什麽離我這麽遠？”

如意茫然的問我，我想我當時就應該將我與長吉的事情告訴他的。

“對不起，我不能愛你。”

我嘆了一口氣，一瓣情花從我眼角落下，穿過我的身體，在空中優雅的圜轉著，被風吹起，落在他的腳面。

“我不能愛你。”

我搖了搖頭，轉身欲走，然而這是如意的幻境，我找不著任何出口，花海爛漫，漫天緋紅，我回頭看他，他呆呆的看著我。

仿佛是過了很久，又好像只是剎那，他將手中的花朝我砸來，大聲的咆哮，罵我，好一陣子，終於才停了下來，不停的問我為什麽。

為什麽……

“或許是遇見的太晚了吧？”我說了個蹩腳的理由，歸根究底，還是那一日長吉於那杏花樹下，朝我燦爛的笑了那麽一回，我本便到了紅鸞星動的年紀，長吉從沒有養過孩子，除了男女大防，不知道該忌諱些什麽（不，連男女大防他都沒有教過，他若是教過這些，我也做不出和如意倆人抱團在地上打滾學人被翻紅浪了，最後他還是氣急敗壞的叫我不要與如意做這些，因為他會不高興）。

“我們是一起長大的。”如意喃喃著，終於是看清了被他劈頭蓋臉的砸在地上的鮮花。

鮮花萎頓在我腳下，我幽幽的道：“你常在情緣宮中聽說書，應當也是聽說過的，最是青梅竹馬不得長情。”

“我沒聽說過！”如意跺了跺腳，我有些心虛的移開了眼，心道：“你當然沒有聽說過，這可是我今日才說出口的話。”

“我也不想聽這樣的話，我再也不想聽這樣的話！”

他一屁股坐在花海之中，情花有刺，刺進了他的身體，他無所察覺，只讓他的鮮血從刺中流出，情花得到他的鮮血之後，發瘋了似的猛長，很快便蓋住了他的頭頂，一朵又一朵的情花綻放，說不出的絕美淒婉，卻也……殘忍。

以如意的身體為養料，花枝越長越高，轉眼便讓我仰望，花瓣迎風舒展，花粉散了一地，落地生根，又綻放出新的鮮花，我有些急了，沖他大喊，但是他沒有理我，這樣下去，他遲早會變成一堆養料，在這一片爛漫的花海幻境中沈睡、腐爛。

“你別這樣！”

不知是過了多久，我終於是按耐不住，化出實體去扒那些花枝，花枝刺破了我的皮膚，卻是沒有流出鮮血，空落落的，只有痛感直達我的腦海，一時火起，我揮袖將那些覆蓋在如意身上生長的鮮花拂去，露出綠葉底下的那一雙緊閉的雙眼。

沒有想象中的兩行血淚垂下來，他雙目閉得平靜，仿佛靈魂出竅或者沈睡，一支情花從他的左耳裏長了出來，他緩緩的睜開眼，無數的情花瘋狂的蔓延開來，這原本約莫十畝的花海此刻漸漸變得遼闊，極目望去，盡皆是緋紅的花瓣，一呼一吸之間，鵝黃色若隱若現，極盡的搖曳與純粹。

為愛而生的純粹。

天邊的白，白成了溫潤的顏色。

如意緩緩的睜眼，他耳廓的情花發出哢擦一聲，從根部斷了開來，他擡手接住。

那一雙手沒有變作可怖的枯枝，依舊是生人的肉感，他手持帶刺的情花，緩緩站了起來，鮮花仿佛也有了魂靈一般的為他讓開了道，他依舊是那一身青衣，只是氣勢陡然間盛大。

“恭喜頓悟。”我張了張嘴，只覺著自個兒的悟性不要太低，不論是長吉、如意還是金蟾，紛紛都有自己的所悟，有自己的仙道要走，而我，卻是在原地踏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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